钱穆论中国(六):
中国纲常礼教之养护众生
毛峰
钱穆与夫人胡美琦。
钱穆一家能不坠其志而四世业儒,亦赖古典中国的制度与精神的一大核心——被鲁迅等全盘西化分子厚诬为“吃人”的礼教,对宗族内部贫寒人家的经济资助与教育援助,义庄、义学的兴办即其一,范仲淹等贫寒才俊亦曾赖此而崛起。
自《周礼》设立以来,不断完善的中国伟大宗族-家族制度——其家族内部,设立“义庄”,给予贫户以生计救济;贫寒家庭儿女可免费接受家族内部设立学校的教育,谓之“义学”,贫富互助、抚恤孤贫等纲常礼教之伟大精神,得以维系;
中国各宗族、各家族内部,可以不仰赖政府而自行救济本宗本族贫寒人家的伟大机制——“义庄”制度的运行,通常由家族内部的富户出资设立并经营,“义庄”配合“义学”,不仅能代替政府赈济贫苦、兴办教育;更能维系一族一地之稳定安宁,实乃周公设立伟大中国家族制度、乡土中国长治久安之经济-文化生机与社会活力之根基。
钱穆父亲,为自家生计及全族孤寒贫户之生计所迫,谋求七坊桥大家族内三富户经营之“怀海义庄”予以赈济,因不获允,遂毅然向无锡官署提起诉讼,古典中国之礼教精神与法治秩序之彼此协调,由此可见一斑:
七房桥阖族,有义庄三所。惟怀海义庄最先最大,乃由
老大房五世同堂祖先所创立。特建一庄屋,在七房之最东偏。
族中大集会必在此。而五世同堂一宅,后最贫,特多孤儿寡
妇,老死者无以葬,幼小者无以教,婚嫁之赀无所从出,有
欲出外就业,亦乏赀遣。,庄产须由富三房轮管,五世同堂
不得过问。先父自以一贫苦孤儿出身,特痛悯同宅中孤儿寡
妇。念祖宗置此义庄,本为子孙救灾恤贫。今庄业日起,而
庄主日落,理当开放,务为拯恤。以此意商之富三房中经管
人,不获同情。屡商不洽。先父志不获申,乃投诉于无锡县
署。义庄经管人则联合三富房抗诉。
自七房桥赴县城,相距数十里。富三房皆自备玻璃大舱
船,舱中供卧坐,后舱可烹调,饭食舒适,常驻宅前啸傲泾上。若陆路徒步,健者半日可达。先父体弱,清晨起程,日晡始到,劳惫特甚。知县官见先父状辞,感其理足……
县官权衡至再,嘱双方回乡自求和解。数月后,终于再行
涉讼。富三房抗辩诸伯叔父,亦感先父志节,又悯其家贫体弱,招与同船。先父允之。同船往,同船返。在城中亦招先父同寓。然至县署,则双方争持如旧。
如是数四往返,县官深悉先父为人。一日,招先父一人
至署私谈,云:"屡读君状辞,情理兼到,辩而不掩其诚。
今当悉听君言,义庄判归五世同堂管理,如何?"……翌日,
召四人。县官曰:"同族久讼不决,此大不宜。今有一策,
可悉遵两方之意,如此,能息讼否?"双方皆默然。县官语
先父曰:"今当遵彼三人意,义庄仍由二房轮管,君意如
何?"先父曰:"夙愿固如此。"又告三人:"今当从起诉方意,
义庄另择一新管理人,俾便措置更新,君等意各如何?"三
人皆俯首曰:"可。"县官因指二房某叔父,曰:"此事盼君
勉为其难,君意又如何?"某叔父答:"长官为敝族事如此操
心,某虽不胜任,归后当与起诉方再熟商之,庶以报长官之
诚意。"县官曰:"甚善。"此讼遂决。
既归,某叔父召先父商谈,嘱为义庄抚恤救济时期等级
等,定一详细条款,谓"当一如君意,交义庄新聘账房照办。"
自此五世同堂一宅,幼有养,老有归,皆得赖祖宗庇荫,粗衣
淡食无忧,一宅欢然。而无伤义庄之赀产。富三房对先父所定
条款,亦皆翕服。
古典中国之礼教、法治、人情之兼顾和美,由此可谓和盘托出:义庄由祖宗设立,本当赈济贫寒,家族富户把持不予,钱穆父亲诉讼于官府,县官本着“同族久讼,大不宜”为礼教宗旨,息事宁人、巧为措置,终使全族和睦、贫寒获得赈济;钱穆父亲以二十岁孤贫少年,为同族上下目为妥帖、干练之人,族外事务亦由其委决,由此秀出。
、乡邦治理的根本阶层,即儒家士大夫,所谓“在朝为士,在乡为绅”,乡绅即确保一方水土平安、风土和睦之乡土治理中坚也:
五世同堂各家,自此事无大小,皆来就商于先父,得一言为定,一扫往日涣散之情。继则富三房凡遇族中事,亦必邀先
父集商。又继则嘱族人径赴先父处取决。更继则七房桥四围乡间事,几乎皆待先父主断。时先父年未及三十,不啻为族长,
又兼为乡绅。
钱穆亦以17岁少年,耳濡目染于其祖父之书香、父亲与兄长之干练,遂在辛亥革命初起、地方治安混乱之际,随其兄出任地方自保之军事组织(一如曾国藩据以组建湘军、平洪杨教匪乱之湖南“团练”,峰按)之教官:
……余病三月,一日,始进荤食,即欲于明日返学校,
先兄为余治装。翌晨,自洪声里乘船赴望亭车站,乘沪宁铁
路火车。车中读报,。是日为
八月二十日。既至校,同学四散,乃意欲待革命军进城投效,留校不去。事益急,学校下令驱逐全体师生仆役悉离校不许
留,乃乘南京开出最后一班车,仅能赴上海。翌日为重九,
上海街头挂白旗,高呼光复。
七房桥办团练自卫,先兄为自卫队长,诸伯叔父皆为团
员。先兄与一叔父去上海购得后膛枪数十支。命余为教官,
教诸伯叔父兵操。立正、少息,听命惟谨。又聘一拳师教拳
击刀棒。每夜,分番站岗村外之四围。先兄偕年老诸伯叔父
及余逐岗巡视。又与他处自卫队联络,一切尽由先兄指挥。
先兄时年二十三,余则年十七。
时光倏忽80余年。钱穆以风烛之残年、衰迈之残躯,奋其最后之精力,自1977-1982年,历五年之久,续《八十忆双亲》而著《师友杂忆》,其《序》将心情抒写而出:
余之生命,在此时代,亦属可有可无。增余一人不
为多,减余一人不为少。惟此七十年来,世风时态,
骤转亟变。余所追忆亦可使前世风范犹有存留。读
此杂忆者,苟以研寻中国现代社会史之目光视之,
亦未尝不足添一客观之旁证。有心世道之君子,其
或有所考镜。
钱穆离开大陆,国史正脉宗传,可谓伴之迁徙;晚年
居台湾,,“”日甚一日,胡适、傅斯年等全盘西化分子的徒子徒孙们亦霸占学坛、盘踞不去,曾数次阻挠钱穆大师入选台北“中央研究院”院士,,其心情之抑郁孤苦,可想而知;精通四部、名满天下的钱穆先生,却被逼窘境、自谓“可有可无”,中华民族最近百余年之学术黑暗与社会颠倒,岂不令人唏嘘!
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15-17页,三联书店1998,北京。
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17页,三联书店1998,北京。
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32页,三联书店1998,北京。
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44页,三联书店1998,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