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来了趟无锡,采访鼋头渚百年华诞。看过了太湖之阔、惠山之秀、锡城之华。浮光掠影中,见过听过的无锡的人,如漂萍,在归程的思绪中沉浮。
横卧太湖西北岸的鼋头渚,历经百年的开发,如今成为驰名中外的旅游胜地。中国文人向来是寄情于天地自然的,山水情怀化形为亭台楼阁、摩崖石刻、园林小品点缀于绝佳的风光胜地,成为有别于西方审美的独特文化现象。而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的博弈,是体现为人文压倒自然,还是自然压倒人文,实在是一个颇值得玩味的哲学命题。如同物质与意识的相互作用,是物质决定意识,还是意识决定物质,决定了你的出发点是唯物还是违心。泰山上一路的摩崖石刻、帝王题跋、宫观楼宇,这座体量并不伟岸的山被厚重的人文烙印压制住,让人太容易忽略它的峰峦。真不知道那梵音里唱的究竟是天命神授还是天授神命。撇开人文价值不谈,仅从自然的角度看泰山,处处被人工凌驾其上,真不知是山之幸还是山之哀。
幸运的是,鼋头渚遇见了杨翰西。
(鼋头渚上观太湖,风景绝佳)
杨翰西是近代史上开发鼋头渚的第一人,并从此奠定了鼋头渚建设的基调,我把这种基调称之为“守度”。鼋头渚原本就是突出于太湖水面的奇峰,坐拥烟波浩渺的巨大水面,占尽地利。加之岛上林荫蔽日、鸥鸟翔集,造化之神对此境已竭尽厚爱。杨翰西的开发正是处处体现着“守”的原则:“守”住山水、“藏”住人工,所有的修葺无非是在山水这条“龙”头上点睛,不抢戏、不张扬,建筑形制保守,色彩低调和谐。更幸运的是此后历年鼋头渚的建设者皆秉持同样的匠心,以至于今天远望之仍然近乎是一座鲜有人工雕琢的璞玉,在碧波中苍翠欲滴。
(峭壁上的广福寺)
(鼋头渚上的建筑多低调内敛)
大凡是学养深厚的人,都分外重视读“原典”。自然如原典,人工更像加了注释。原典客观、恒定如一,注释主观、甚至难免曲解。鼋头渚,在人口稠密的长三角,留下了一部东南山水画境的原典。
从鼋头渚回市区已是黄昏,心心念念着要去拜访一下东林书院。在高楼林立的无锡闹市,东林书院藏匿于一片历史文化街区之内。这片人文荟萃的方寸之地,多少名人从此鹊起。缤纷的城市景观中偶遇无锡秦氏家族的“文渊坊”,如同一桌满汉全席中混入了一碟小葱拌豆腐,让人忘记之前所有的饕餮,只贪恋这口爽朗的味觉。秦氏家族上溯可至北宋秦观,漫步中似乎都能在这江南微凉的黄昏中踩出宋词的节奏。
(文渊坊)
而江南文人何止这点风雅值得评说?风雅之所以称之为风雅,其背后的文人必是有风骨的,否则就是风俗,仅限于低端的吃喝享乐,上不了台面。穿过三街两巷,终于在天未净黑时来到东林书院。这里,是晚明支撑国祚的最后一根风骨。太过稚嫩的我,到底存了点凭吊中国知识分子精神与信仰的心思,细想实在像个笑话。扪心自问:自己心怀多少家国、针砭多少时弊、存留多少初心……作为景区的东林书院此刻已经闭门谢客,我知是因时间已晚,但我更知作为理想楼阁的东林书院,大门同样是向我关闭的。好吧,教堂里是有忏悔室的,东林书院可代行其事,在此收获一点惭愧也算是一点精进吧。
(东林书院)
将要离开时,“东林旧迹”牌坊下一个背着书包的年轻人竟悄然进入了我摄影的画面,我好奇地走近一点,确认他是在看书。天光很暗,实在看不清他看的是什么书。但我不愿再做打扰。最近总会听到各种文体在引用狄更斯《双城记》中的那句话:“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最好的时代……”读书青年的背影,无疑是这个说不清是好是坏的时代里一幕最好的剪影。如果东林有魂,必感慰藉。
(黄昏中的东林旧迹)
做完手里的工作,酷爱跑步的我照例要去用脚画个跑图。第一次在陌生城市约了一个陪跑的跑友,没想到他骑着20公里的自行车赶过来,还顺便给住院的家人送了个饭,让我好生过意不去。跑了八公里,这个实诚的小伙子有些力不从心了,然后到地铁站取了自行车,他骑着、我跑着,我俩又撒着欢奔了六公里到达我住的宾馆。望着他骑着单车远去的背影,我渐渐有些爱上了这座城市。陪我的小涛,比我小三岁,对于无锡来说,他也算是一个漂来的客人。但言谈间感受到他踏实的工作和真诚的为人,努力追求着自己那一点力所能及的梦想,俨然已不再像是一个过客。因为心中充满阳光,所以与人为善。城市让异乡人不再感到疏远,渐渐有了主体意识,背后包含着太多值得点赞的潜台词。
(蠡湖岸边的健身步道)
就在这样一个初夏的夜晚,太湖的沁凉褪去了城市白日里的燥热,满耳的风声、蛙鸣。一个友善的陌生人带着我在城市的版图上画出了14.67公里。夜色下的无锡,每一步都带着温婉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