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一篇旧文,今日重新发布,纪念这座城市的这个晚上。
我在行走,她在变化。所有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我只是记录了自己感知到的细微末节,和我自己这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
读过的请忽略!
2009年8月,失业大半年的我离开待了五年之久的无锡,来到了完全陌生的杭州。踏上这座城市的那个骄阳似火的下午,像迷路一样不知何去何从。电话邀约我来面试的公司,是一家只有五六个人的微型公司,总共只有两个项目在做,其中一个据说还没有完全谈妥。这已经超出了我最坏的心理预期。于是话别,后会无期。
那天也是我第一次来到西湖边。从小在水边长大的我,对于水,没有太多的情愫,我喜欢的是山。站在宝石山麓,看山环水抱,一半湖山一半城,总觉是陌生。
半个月之后,我进到了一家同样只有五六个人的小公司,正式踏入杭州。
城西。城中村。这是我对杭州最初的记忆。
那天同样骄阳似火,野田禾苗半枯焦。我扛着三个行李包,落地杭州之后,找了半天的房子,不是太远,就是太贵,直到华灯初上、别人万家灯火时,我走进了这个村子。房东开门之后,一身疲惫的我卸下行囊,就此住了下来。
又一个月之后,我回无锡把几箱书托运到了杭州。从此,那座城市仿佛再跟我没有任何联系,而新的驻足地,依然完全陌生。
公司到住的地方走路五分钟。我每天睡到八点起床,匆匆洗把脸就去上班。我也不知道,那个销售出身的老板,究竟是希望我做什么。从台州黄岩项目的销售管理到千岛湖项目的市场和策划再到为了拓展业务做客户挖掘,三个星期我换了三个岗位,直到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幸事情极少,我有大把的个人时间。我经常下班之后到处溜达,绕着住处附近一圈又一圈。文一、文二、文三,城西的几条主干道在那段时间几乎都走遍,只是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走再多遍,这里也留不下你的任何印迹。你记住了这里的每一条街道,许多个店铺,你去商场消费、饭馆吃饭、影院看电影、书店买书,这里的一切依然和你形同陌路。你和这里没有情感,哪怕住的小屋和上班的公司,都不过是你匆忙羁旅的驿站,你只会稍事歇息,不会长久停留。相比之下,也许那几百本书离你更近,因为只有它们,会在午夜的灯光下,在这个城市的所有人们各自归去的时候,仍然和你的心灵在一起。
只是,大多数人对于现实困境的挣扎和哀叹,远大于对于脱离困境的努力。许多个夜晚,当我坐在某条不知名的小河边,望着头顶的夜空和路上疾驰的车辆,有种生命无限下沉的感觉。曾经的轻狂和自负,对于去圣绝学、天地抱负的壮志雄心,在连续毫无出路的夜晚,慢慢褪色和冷却,取而代之的,是对于眼前处境的担忧。我开始和无数人一样算计生活,想着如果长此以往,我是否该搬到便宜一点的地方去住,或者每顿饭再省个三块五块,或者不再买书,甚至取消看电影等一切额外开支。这些脆弱的想法在那个夏季数度萦绕心头,以至于我时常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比这个冷漠的城市更加冷漠。
我就这样每天冷漠地穿行在城西,在以多层为主的几条街道上看着人流如织。那段时间,我的生活半径,向西是西溪湿地,向东是武林广场,向南是西湖群山,向北是文一路。翠苑、古荡、九莲新村等附近,以及绿城、南都等老牌房企早期的作品里,安放着这个城市参差不齐的人群。这个并不算大的半径包围的区域,也构成了我那段时间工作和生活的全部。或许是因为村里外地人居多,它并没有那么市井,更多的是漂泊和变换:每个人都在漂,邻居随时在换,就连对门居住的小伙子,带回来的姑娘也每次都不一样。我看不清这个城市的面孔,就像我看不清那些面无表情的人们。
而在生活窘迫的日子,我并没有发现杭州的美。相反,拥堵的交通甚至让我产生离开这里的想法。只是因为不甘心,因为不愿丢脸地回到一直厌恶的城市或家乡,我仍留在原地,又像路人一样路过这里的川流不息。
好在一个半月之后,一次意外的东北出差,我换了工作。于是,从小镇城西,搬到了农村城北。
说城北是农村,恐怕并不为过。朝晖以前是稻田,德胜、大关、和睦、拱北等区域,巨大而凌乱的居住区里,散落着与城西截然不同的景象。再往北,过了石祥路,水泥厂、发电厂等,昭示着这里仍是老牌的工业区,一如苏童在《城北地带》所写的那样:“三只大烟囱是城北的象征。城北的天空聚合了所有的工业油烟,炭黑和水泥的微粒在七月的热风里点点滴滴地坠落,香椿树街人家的窗台便蒙上黑白相杂的粉尘,如果疏于清扫,粉尘在几天内可以积存半寸之厚,孩子们往往误以为是一层面粉。而化工厂烟囱是一种美丽的桔红色,苯酐的刺鼻的气味环绕着烟囱的圆柱袅袅扩散,从化工厂门口走过的人们偶尔会仰视化工厂的烟囱,即使他们了解苯酐、樟脑或洗衣粉的生产过程,有时也难免产生一种稚气的幻觉,他们认为那是一只奇异的芬芳刺鼻的烟囱,它配制了所有空气的成分。”
刚搬到这里,真的以为这里的天空也比城西灰暗很多,连道路都差了好几个等级。上塘高架地面道路,过了德胜路口就开始巨大的坑洼不平,一直绵延到石祥路及以北区域。更离谱的是,上塘路登云路口以北,每天会遇到无数的工程车,巨大的轰鸣永远震颤着路旁的行人,毫无节制的喇叭仿佛要让一切随时轰然倒塌。更可怕的是,石祥路运河边水泥厂、康桥发电厂,巨大烟囱冒出了浓烟和粉尘,完全如实再现了苏童书中的场景。有人说,那里每天都要洗澡洗头,两天不洗头,摸一把头发手就黑了。
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近一年。这一年中,从书中看来的关于杭州的所有美好印象全部被颠覆。运河不如我老家门前的河流宽阔和清澈,两岸的房子也多是翻修的仿古赝品,而脏乱差的环境更是不忍卒视。而我居住的老小区里的人们,有着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有的市侩、自私和狭隘。唯一的区别是,得益于杭州城市化进程,依靠拆迁或土地征用一夜暴富之后,许多人变得极其懒惰。比如我的房东,几乎从未工作过,他家有两栋四层小楼,光收租便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他总是和像他一样的村里人一起打麻将和双扣,而许多次,我看到他看的电视节目,竟然都是浙江台不知哪个频道的双扣。他们不关心已被污染的环境、凌乱的交通、大量工程车带来的噪音等等一切,他只过着自己安稳优越的生活,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这些租客,仅此而已。
读书时,我厌恶老家人的生活,除了种地,就剩赌博和打牌,许多人甚至借钱也要去赌。我见过太多因为赌博而家庭不和的事例,我的爷爷就是一个穷得都要去讨饭了却依然不改打麻将恶习的人。我从小就发誓一定要逃离家乡。可是,当我17年读书,最终却来到除了富裕其他几乎和家乡毫无二致的地方时,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再次让我无所适从。梦想、努力、奋斗、拼搏、进取等等所有激励自己前行的语词,在别人不用任何努力就可以得到的生活面前,似乎变得脆弱无力。我不知是该羡慕他们富足无忧的生活,还是该像讨厌懒惰的家乡人一样再次讨厌这里的人,然后二次逃离。
内心再次冲突,而抉择迟迟难下。我换了工作,却仍住在原地,心境、态度和领悟世界的方式,并没有因为从乙方到甲方而发生丝毫的改变。我还是我。就像刚上大学时,我以为中文系的天之骄子们,比我高中时许多不学无术的同学要厉害很多,起码他们努力考上了一本,而且和自己选的是同样的专业,志趣相投,或可交流。可是当军训结束,发觉他们和自己高中的同学并无二致:没有天才,也无笨蛋,除了备课本和考试,他们对大学最大的收获,就是对大学时光无止境的挥霍。我也一样。我以为我会从此使出浑身解数,干出世上惊天业,谱写人间动地诗,可是我没有。我只是陷在新的事无巨细的工作之中,困顿在旧的点滴微末的生活之中,日复一日,重复自己。我看书,写字,都无法完整记录自己的心绪和情绪。我只是在许多个夜晚,在白炽灯刺眼的灯光下,在随便抓起的某一本书页间,毫无生机地睡去。
花开千树,星耀一方,我若醒来,为谁辛苦为谁忙?
无恒志,则无恒心,更无恒行。于是,辗转之后,带着些许期待,进了目前这家公司。居随身动,住处也从城北搬到了杭州城南。
达人风得烟霞趣,买屋西湖背城住。伊谁笔有缩地法,尽卷湖山入豪素。势如翠浪蹴天起,一线纵横两新路。仙官沸祠何处所,时有朱楼出烟树。画船百尺小于蚕,不见汀鸥与沙鹭。南山北山相媚妩,都是仗槳曾到处。月香水影梦东坡,晴光雨色颦西子。几回闭户成卧游,不厌连朝阻风雨。人生百年一炊黍,几度将迎铁炉步。岁寒只合观画图,不作宣明面相顾。
买屋西湖背城住,已是达人烟霞之趣。而作为南宋都城所在地的城南区域,已形成了钱塘江和西湖畔两大顶级富人区,新楼盘少且房价高不可攀。而在两大富人区中间,望江门附近,则是密密麻麻的老社区,居住着老底子杭州人,每天上演着市井老杭州的生活。夏天早上,每天上班几乎都能看到一排老头老太太坐在小区树荫底下,手握拐杖,不说话,不动,就这么坐着;稍微年轻一点的人,则多是提着篮子去买菜,或买完菜刚回来;中年人,则多是骑着自行车或电瓶车,送孩子去上学;再年轻如我这般年纪的,几乎都是外地人,租客为主,总是步履匆匆,赶着去上班。傍晚时分,小区仅有的一个廊架下面,仅有的一张棋盘边围满了老人,下着象棋或打着扑克,这或许是他们余生唯一持之以恒的娱乐。而到了冬天,小区便空荡了很多,出门的老人极少,上班的身影也是稀稀拉拉。印象最深刻的是,几乎每年冬天,总会在某天早上出门或晚上回来时,看到某个单元门口搭起了帐篷,为生命停留在这个季节的老人送终。若是极寒冷的冬天,走的老人就会多起来,整个冬季似乎都弥漫在送行的哀乐之中。而只要踏出小区数百米之外,南宋御街、河坊街、吴山广场、西湖,等等,那里永远挤满了各地奔涌而来的旅人,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几百米距离,两个杭州。一边属于带着各种心情出行的人们,那里店铺整齐,街道干净,橱窗漂亮,环境秀美,供穿着漂亮、精心打扮的人们游、玩、看和消费,然后拍一堆照片离开,那边是这个城市的面子;这边却属于也许已很少有心情却留在这里的人们,房屋老旧,小区凌乱,车位永远不够,周边散落着网吧、麻辣烫店、蔬菜水果店、廉价洗脚店、早餐铺子等,它是居住在这里许多人每天生活的必须,他们也许穿着睡衣、趿拉着鞋子、头发也没梳理,但这边才是这个城市的里子。面子永远化着浓浓的妆,只有卸妆的里子,才能让人看到这座城市里那些老人、中年人、辛苦工作的年轻人,赶路时脸上的疲惫和倦意。偶尔有人用听不懂的方言给老家打电话,说到会心处,旁若无人地大声笑着,那一刻,仿佛整个城市都温暖。
长大后,我们都会赶很多路,见很多人,带着或深或浅的戒心,似乎已经完全忘记,还有谁,能让我们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中肆无忌惮地笑出声?
我渐渐习惯了这座城市,习惯了这里的山和水,路和人,习惯了这里的热闹或冷清,熟悉或陌生。一面会骂这里道路拥堵,环境污染,房价离谱,一面却记住了哪里是谁的墓或故居,哪些文人雅士在此吟诗作赋,哪里有条自己喜欢的路,哪里有家常去的店,哪个书店的书架上有一排自己喜欢的书,哪家书吧的某个下午我写过一篇文章,哪里我等过一个朋友,哪里我又喝醉吐得一塌糊涂……
这座城市满身缺点,我也只有唠叨絮语。我没有记住关于她的全部回忆,一如我还没有遇见她所有的景与物。我在行走,她在变化,陌路依旧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