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期末考试选了一段《雷雨》，其中周朴园与鲁侍萍对话时有这么一句：“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我问学生，这里“忽然”是什么意思。你看试卷吧，真真应了百家争鸣这句话，各自言说，只是隔靴搔痒。我说，你以为读剧本那么容易吗？剧本比小说难读。因为小说，它有诸多的因素帮助你理解人物的心理与思想。比如环境描写、心理描写，他人的评价等等，你借助这些可以明晓了大概；然而，剧本全然不是这样，它只是对话。生活中的许多对话还造成误解呢，何况写剧本的人更加试图将真实想法隐藏起来呢。
所以，读剧本，重要的不是读故事。当然，故事你是必须了解的。你看那许多京剧票友，一个段子听了几十年他还乐此不疲，他听什么？绝对不是故事，因为那故事早已烂熟于心，他听的是某一句的唱腔。同理，你看话剧也应该是某句台词，说明白一点，就是台词背后的内容，曰潜台词。
人的复杂性便在于说一句话不好好说清楚了。而这正也是小说话剧好看的地方。如果每个人说话都是直来直去，那生活便单调了许多。于是你说周朴园的“忽然”是惊讶的意思，你便把周朴园当了傻子，单纯得跟你一样。词典上才解释为惊讶呢！而生活不是词典。那周朴园并不知眼前这个婆子便是当年的侍萍（他如何能知道呢！），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不会说“忽然”，比方这么说：有一天夜里，你忽然投水了，这是为什么呢？如果他真这么说，侍萍一定大耳刮子抽上去；如果她不敢抽，读者也会跳进书里抽他的。因为这么说不是智商捉急便是无赖，而当年的侍萍是不会爱上一个无赖的。且说那周朴园也是留过洋的，知书达理，充满理想，且对真爱怀着信心，这可从他爱上侍萍这样一个丫鬟便可得知。我们不能推测周朴园是抱着玩玩的态度的，他一定是认真的，而且他一定与侍萍有过山盟海誓的。他不像《复活》里的聂赫留道夫。聂赫留道夫（多拗口的名字，多念几遍，俄语也差不多了）对玛丝洛娃那真是始乱终弃，开始就没有真爱，只是看了姑娘的鲜活的青春胴体而抑制不住的荷尔蒙的冲动。后来因为宗教的缘故寻求救赎与复活，那是后话，暂且不表。单说这周朴园。列位看官，你以为周朴园真的不知道侍萍投水而死的原因吗？他当然知道。剧中讲道，他还派人去寻找她的尸首，只是发现了一只鞋，其他了无痕迹。这周朴园也并非一个恶人，他只是自私或者还有迫于家族的压力，他不能因为一个侍女而失去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所以当有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可与之结婚时，他半推半就，从了家族。可怜那侍女侍萍抱了奄奄一息的儿子走投无路，只得投河了事。
周朴园一定痛苦过，但他似乎无能为力。他也试图忘却，但侍萍绝望的影子会像哀戚的怨鬼缠绕着他。他真的想忘记，觉得侍萍的死与他毫无关系。列位看官，人的意识有很大一部分是沉睡的，这从弗氏的精神分析学可以得知。这部分沉睡的意识被称之为潜意识。但潜意识有时候会忽然醒来，用某种自己无法控制的词汇表达出来。埋藏在周朴园沉睡意识中的是他的深深的罪恶感与歉疚感，这样的感觉永远都不会消逝。于是潜意识中会像身体机能一样做适当的调整以便机体能够合理运行，而这个调整便是谎言。只有这件事与他毫无关系，周的罪恶感才能稍稍减轻或者消失，不仅仅消失，谎言多了，还会生出一种让他人感激的愿望来，虽然这个他人可能并不存在或者已经死亡。比如，他后来一直保留和侍萍相关的一切旧物就习惯，一件破的旧衬衣，雨衣也要旧的，窗户也不能开，这一切都与侍萍生前相关。从潜意识中，他觉得侍萍的在天之灵会对他感激涕零，觉得他是多么一个念情的人。这样他的罪恶感不仅慢慢消逝，还会生出一种自怜。我觉得周朴园在某个时候一定会被自己的执着感动的涕泪横流的。
这样，回到我开篇引的周朴园的那句话：“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忽然二字与其说是他推卸责任，倒不如说是潜意识中反抗罪恶感的应激反应，很自然地就说出来了。
列位看官，你以为“忽然”是表示简单的惊讶吗？它是一个严重的心理学词汇。你简单对待了文本，你便永远不识庐山真面目，虽然你认真看了文本，也不一定识得庐山真面目。然而总要认真看的，就如和尚念经，重复无数遍，总会有顿悟的那一天。
周朴园 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
鲁侍萍 不敢说。
周朴园 哦。
鲁侍萍 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
周朴园 哦？你说说看。
鲁侍萍 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慧，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周朴园 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
鲁侍萍 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
周朴园 (苦痛)哦!
鲁侍萍 这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两个儿子。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她了，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馆，刚生的孩子抱在怀里，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
周朴园 (汗涔涔地)哦。
鲁侍萍 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