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论中国(五):
温柔敦厚,古典风范永存天壤
毛峰
古典中国之真相,由于近代启蒙史学的一再污损、扭曲、毁灭,已丧失其本真样貌;连续备载4000年以上的中国史的伟大记述之沦丧,诚乃全球文明一大损失,中华儿女岂不痛断肝肠者也。然诚如至圣先师孔子所谓“天之未丧斯文”,民国七贤之一、国史宗师钱穆,犹能传承中国历史之正脉、正宗;宾四师在其八十华诞之前后,动笔写作《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两书,两巨著极其珍贵地记录了古典中国之精神风貌、近代中国之沧桑巨变,一一亲历、记录在案之闪光文字,素朴而恳挚,如清水芙蓉一般,将温柔敦厚之旨、经史子集之深湛贯通、国族国魂之觉醒,一一呈现在目,每读之而泣下;
余由此而深知:每一中国人均抱有“所南心史井中全”(陈寅恪诗,吟咏本事乃蒙古沦陷中国之际,史家郑所南将所著《心史》藏匿于深井井壁而获保全)之信念,必历经劫火而重生,犹如龙星之闪耀,凤凰之翱翔!
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以古典四部之学之凛凛风骨、古典诗教之温柔敦厚、古典散文之遒劲笔力,感人至深而又逼真鲜活地刻画出一个贫无立锥之地、却傲然以古典诗礼风教,传承中华精髓的江南人家及其亲友的伟大形象:
钱穆的十八世祖,乃无锡延祥乡啸傲泾巨富,拥有10万亩良田,生七子,分建七宅,名为“七房桥”,各房各分得1万亩田,人丁兴旺之家,分田于子孙而日贫,人丁衰弱之家则常保其田而日富,七房桥世界遂贫富悬殊也;钱穆所属大房,人丁极旺而经济日窘,其祖父辈有十二人之多,至其父亲则已无一尺之地,“沦为赤贫”。(峰按:古典中国的财产继承制度,历来实行诸子平分家产,这一家族继承制度,有利于宗族和睦与儒家仁爱风教,但不利于财产集中;西方长期奉行长子继承制,财产便于集中,但不利家族和睦,次子以下诸子成年必须离家自谋生计,故西方家族观念淡薄。)
一代宗师钱穆,就诞生在这赤贫清寒而以儒为业之家:其曾祖父绣屏公为清嘉庆年间“国学生”(入读国子监),其祖父鞠如公为清道光年间邑庠生(入读各省乡学),七房桥世界之书香一脉,尽在钱穆之家,而其他富足各房子弟“溺情安富,不求上进”;由此可知:古典中国或进取或没落之上下两途:安富者不学而没落;贫寒者苦学而上进,终获政府肯定、提拔(科举、授官制度之合理、文治政府制度之伟大),中国古典社会传诵千年之“苦学成名、,有效确保贫寒人家的子弟、饱读诗书的精英人才,得以越过富足人家子弟,升入政府等社会上层之途径,古典中国之稳定繁荣、之合理有序、之独步世界、之绵延千秋,以此。
钱穆以八十衰翁,缅怀其祖风节,其志犹寄寓其中:
先祖父鞠如公,有手钞五经一函,由先父以黄杨
木版穿绵带裹扎,并镌亲书"手泽尚存"四字。全书用
上等白宣纸,字体大小,略如四库全书,而精整过之。
首尾正楷,一笔不苟,全书一律。墨色浓淡,亦前后
匀一,宛如同一日所写。……先祖父中年即体弱多病,
此书钞毕不久即辞世,年仅三十七。先兄指示余,在
此书后半部,纸上皆沾有泪渍,稍一辨认即得。愈后
则渍痕愈多。因先祖其时患眼疾,临书时眼泪滴下,
遂留此痕。余兄弟不能读五经白文,但时时展阅纸上
泪痕,把玩想念不已。
家中又有大字木刻本《史记》一部,由先祖父五
色圈点,并附批注,眉端行间皆满。余自知读书,即
爱《史记》,皆由此书启之。读书渐多,乃知先祖父此
书圈点,大体皆采之归方本,批注略似《史记菁华录》,
皆可长人智慧。惟全书各篇皆有,盖多采旁书,亦多
自出心裁也。
峰按:古典中国之温柔敦厚、之继世绵长、之风范长存,尽在钱穆祖父鞠如公之不顾眼疾、洒泪,正楷逐字抄读《五经》、五色圈点批注《史记》这一抱病温习经典之“书香传世”之伟大信念中,尽在钱穆父亲毕恭毕敬以黄杨木板、绵带捆扎、上书“手泽尚存”四字而传钱穆兄弟之无限温存蕴藉中,尽在钱穆兄弟展阅祖父遗墨遗痕“把玩想念不已”而“继承祖上遗志”之广大坚卓中,尽在钱穆温父五色圈点《史记》进而博览群书、巍然名家以述作国史之伟大志业中——吾中华文明之傲立天地、之万年绵延、之不断复兴,其忠厚传家、书香继世、挺拔群俗、光耀人寰者,以此!
反观全盘西化之桀犬吠尧,不亦猥琐卑鄙之甚也!
钱穆一家孤贫,然祖父、父亲不坠青云之志,钱穆兄弟亦浩然传承此志,乃有钱穆史学之为国史正脉之宗传,吾中华4000年以上连绵不尽之经史传统,竟赖无锡一贫寒士子人家之坚守而幸存!
宇宙天地深深怜惜吾中华文化之弥足珍贵而特为留此一脉,不令湮灭,余每一读此而泣下者,以此!
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11-12页,三联书店1998,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