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东专栏】那只高高举起的手——无锡辅仁中学《神的一滴》教学手记

“来，如果你用文中直接描写湖光山色的句子来给瓦尔登湖配上几句宣传语，你会选用哪几句？”无锡辅仁中学教学楼报告厅里，我和高中学生正陶醉在梭罗的《神的一滴》里，秋雨淅沥，绿树安安静静，一任雨滴顽皮地跳跃。

他高高地举起手，一身黑色，坐在第一排诸多穿校服的学生中间，颇为显眼。

我微笑地示意他回答，他站得很利索，个子挺高。

“来吧，在这里消磨一整天的时光，像和风一样地在湖上漂浮。”他读得很小心，慢慢地，仿佛自己就已经那么惬意地随船漂流在这神秘幽静的湖面上，清洁的眼镜片后，是他亮亮的期待。

“句子是很好，但是刚才我说过了，用描写湖光山色的句子，好吗？你——”我注视着他，希望他做一次更正。

他沉默了，脸部的肌肉在微微抖动，眼睛里一片失望的神色。我甚至听到一丝浑浊的呼吸。

很快，他受挫地坐下了。

其他同学很漂亮地带着我们行走在瓦尔登湖诗意美丽的风景中，我们美丽地读着，美丽地说着，唯有他，眼睛里还有几分不弃不离的郁闷。

这是一个很较真的学生，他不甘心。

很快，我们说到了第一段：“来吧！这里有自然风景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湖边的树木宛若睫毛一样……”这自然是很美丽的一段描写，梭罗还用眼睛给瓦尔登湖做了精妙的比喻，向着遥远眺望，似乎已见一片清澈、灵性和真纯。

我请他再读读这几句描写，希望他能从中感受到湖的魅力。他很紧张，读得断断续续，瓦尔登湖的自由与繁茂，天然与清纯多少被抽取了，仿佛一条原本平静流淌又水量充沛的河流，被我们生硬的读书肢解得时而断流，时而枯竭，时而潺潺，时而凝滞。

“读得慢，但不是读得破碎。一个词一个词连起来，孩子，别急。”我很认真地指出他的不足，也很认真地鼓励他，可是现场细碎的笑声让他更挂不住了。

“你告诉老师，你为什么喜欢‘眉毛’和‘睫毛’呢？”

我又一次问这个孩子。

他气呼呼地站起来，眼睛里藏不尽的消极与怨愤，似乎是我要把他从众人堆中揪出来袒露他的尴尬与荒芜一样。

“不知道，没有理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的声音慢慢地大了起来，我很安静地微笑。他的对抗情绪出来了，吼了这一嗓也已经是发泄了，每一个希望自己完美的人都会对自己的失误怨愤，他还沉浸在第一次回答的不愉快中，这和能力无关。梭罗的文字 ，就是让我们安安静静地，没有比读他的文章更能安抚一颗躁动不羁的心的，我这样想着，依然还是笑着。别让他失望地捱到下课铃声响起，那种孤独很伤害。

我避开了他的锋芒，暗示性地鼓励了一下，也不多说，我想让他适度冷静一下。秋天的雨，不急不慢，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我们一起读着梭罗，读着自己的心。

“如果用‘我’在瓦尔登湖的感受作为宣传语，你又会怎么说？来吧，对，这位同学第一次回答的其实就是现在我们要说的，来，你再给大家说说。”我第三次叫他。

他没有想到我还会叫他回答，更没想到我会在这时夸他第一次的回答，一个小错误绕了一圈后又闪烁有光了，他的眼睛不再黯淡。眼中对峙般的敌意没有了，他站了起来，很顺利地找到相关句子，读得相当流利。“来吧，就在那儿消磨好些光阴，像和风一样地在湖上漂浮，似梦非梦地漂流着，看看命运已把我推送到哪一个岸边。”请注意，他说的最后两句是原本不是连接一起的，是文本中不同位置的，这个孩子显然是经过思虑得当做出了语句的选择和衔接，就像梭罗在瓦尔登湖畔伐树修枝、择叶采花来为自己建造了一间精致的小屋。他的语用能力很强，真是一个聪明的学生。

“不得不赞你，你这个孩子非常聪明。你这几个句子全部是跳出来的，重新组成的。这就是阅读的好品质。”我发自肺腑地赞了他，同学们报以热烈的掌声。教室里，明朗了许多，我再次点点头，向他表示祝贺。他缓缓坐下，轻轻松松地，脸上涌起了光彩。

“森林已被砍伐，怎能希望鸟儿歌唱？”梭罗说。美好的课堂也如瓦尔登湖，它要存有这世上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我们要的是生长，是歌唱，是鼓励，哪怕有一棵树忧伤而沉默，我们都无法安心去徜徉。别让一棵树倒下，别让一只鸟跌落，这充满神秘和活力的瓦尔登湖，有的是蓬勃华丽又自尊地生长。

他的手一次次举起，举得比谁都快，举得比谁都高。“哦，又是你，手都举成瓦尔登湖的树了，不过这次我不叫你了，也让别的同学站成树！”我幽默了一下，他也很释然，但还是一次次地高举着他的手，更多的手举了起来，森林一般！

瓦尔登湖，是你吗？

“用最简洁的话语告诉人们瓦尔登湖的秘密！来吧！”教学渐进高潮，“我们先来读读第一段，和老师一起寻找最美的语言！”

“来吧，寻找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

“来吧，凝望大地的眼睛！”

“来吧，测出自己天性的深浅！”

瓦尔登湖的哲学渐渐弥漫，瓦尔登湖的诗意渐渐氤氲。

又是他，高高地伸出他的手，那只手不是静止不动，而是顽强、执意地伸向前。他的眼睛里，印着美丽的湖泊，印着蓊郁的群山，印着葱茏的树木。而其他学生的眼睛里，一样可以看到葡萄藤爬过了湖边的树，看到古典生态的阳光静洒在湖面，看到飞燕掠过水面衔走一只小虫。

“来吧，品味神的一滴！”他重重地说出，“神的一滴”铿锵有力，课堂如湖，涟漪阵阵！

那就是我最想说的，我甚至想把它预设成最后的结束语。来吧，神的一滴！

越来越精彩，越来越茂盛！

我欣慰地看着他，看着所有的青春写满感动的面庞，瓦尔登湖，我们来了，不是为了喧闹，而是为了寻找。

高高举起手臂的课堂，是森林。静静低头思考的课堂，是湖泊。而和风一样漂浮，是最美的教育滋润。湖山沉思，那只高扬的手臂定格成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