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国先生画作,陆利杰先生拍摄。左为范厂长,右为陈家昶先生。范厂长说:“你讲的《大学》,连我这样的高级织丝分子,都只能看懂万分之零点零零零一,你这样发出来,不是故意为难我们文化人吗?明天别发了!”
感谢北京师范大学赵明先生整理。
《大学》第四讲
“格物”这个问题是极其复杂的,可以说是中国文化当中最复杂的问题之一。我们暂以章太炎为例,来看这个问题的复杂,太炎先生是晚清朴学殿军,终结一个时代的人,《太炎文录初编》里面看到一篇文章叫《说物》,这是他早年的说法,他说“格物”就是“格拒轨度”的意思,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不要过度,不要过分。“致知在格物”,“致知”在于对万事万物不要太过分、过度,要中庸,这是他早年的说法。到了1925年,他已经将近60了,他写了一篇文章,就叫《致知格物正义》,也就是说他想把这个问题彻底解决。在这篇文章当中,他讲道:郑玄的说法跟王阳明的说法“皆深达心要”,不违孔孟之教,讲得特别好。但从上下文意来说,郑、王这样说就不对了,因为不符合上下文意。太炎先生说如果按照郑玄和王阳明的说法,《大学》中 “物格而后知至”这句话,只能改作“致知而后物格”了,也就是说郑、王颠倒文意了,显然是不对的。太炎先生于是自己又独创了一个解释,他用佛理解释,说:“格者,来也;致者,送诣也。物来而知诣之, 外有所触, 内有所受, 此之谓致知在格物。”单独来看,这样说也是通的,但这个说法跟下面的“正心诚意”也没有什么关系。这是1925年他的说法。到了1933年他在无锡国专讲课的时候,他就把1925年关于“正意”的说法全部放下了,他讲:“格物”一词,千年无定论,直到一个不读书的灶丁王心斋出来,被他讲通了,并说“斯义一出,遂成千古定论”,这个时候他就完全采用王心斋的说法了,把“淮南格物说”说成是“千古定论”。
章太炎还讲了一个有意思的读书之法。他说“非泰州之智独过前人也,博学者记忆不专,故语在目前而有不省,寡学者终日相对惟此一编,故俛拾即是也。”意思是说,并不是王心斋智商超过前人,他的厉害,就是因为他读书少。 “博学者记忆不专”,“语在目前”但是没有注意到,那么寡学者呢?“终日对此一编”,终日所对的就是这本书,所以“俛拾即是”。意思就是,读书不一定要读得很多,读得少而专、精也是很好的。及至晚年,1933年时,太炎先生已经完全采用王心斋这一说,到1936年,就是太炎先生去世这一年,《制言》杂志上有他的一篇文章——就是《菿汉闲话》,这是他晚年定论了,他还是同意王心斋的说法,说是:“千年疑窦,一朝冰释,真天下快事。”他的一生关于“格物”这两个字的理解,经历了三变。到最后还是说王心斋的说法好。假设太炎先生再多活十年的话,不知道他会不会还再变?章太炎这样一个学术大师,关于“格物”两字的理解一生凡三变,可见这个问题复杂的程度。
刚才讲的是关于“格物”几个非常有影响的说法,我们再讲几个影响不是很大的说法。一个就是颜李学派的讲法,颜李两个人,颜元、李塨。这两人是清朝初年的河北人,师徒二人,他们对“格物”提出来的解释也不一样。颜元说“格”就是《史记•殷本纪》讲纣王“手格猛兽”的“格”,就是打击的意思,“物”就是《周礼》中的乡三物,就是六德、六行、六艺。他的意思就是说,凡事都要自己亲身去历练一番。一个人要在各种事务之中锻炼一番,知识才会来,这就是“物格而后知至”。其实跟朱子的说法没有本质的差别,虽然字词的具体训诂不同,但得出的意思,实际上还属于朱学这一系。当然颜李对朱子不满,对王阳明也不满。但是他说出来的意思还是近乎朱子的,与王阳明的说法就远了。
李塨的说法跟他老师不一样。李塨说“格物”即是学习。我们讲“训诂明而义理明”,但是他这样讲,就巧妙地把训诂问题回避掉了。他讲“致知在格物”的意思,致知在于学东西,格就是学。物是很难讲的,不用跟你讲。他说古之大学教人之法是很清楚的,当时人都很清楚,不用讲也知道。“物”类似于我们现在讲的课目表:语文、数学、化学、英语等等。但是当时作《大学》这本文章时,这些课目表都在,所以不用说出来。这一说影响不大,但是非常有意思。
还有一种解释,就是清初的徐仲山,他是毛奇龄的朋友,他说,“格物”的“格”应该用《玉篇》的解释,也就是:“格,量度也。”就是去量度这个“物”,而“物”就是“物理”,实际上跟朱子说还是很相近的,不过具体训诂不同罢了。这个说法一度为太炎先生沿用过,但后来放弃了。
答 问
问:朱子是以什么样的途径和手段去达到穷尽事物之理?
答:朱子的“格物说”之所以为后世批评,问题就是难以下手,做起来难。趣易避难,是人之常情。把朱子一生的言论总结起来看,就是一方面要穷至事物之理,达到知识充裕,正心诚意。但是,这个要格,那个要格,一个事情没有格到,这个理就有缺漏,这样一来,做圣贤的门槛就太高了,大家都想做圣人,但朱子却把门票定得那么高,当然就要被人骂了;王阳明就聪明,把圣贤的门槛放低,甚至免费,大家就喜欢。
但朱子也讲,他在写给一位朋友一封信上讲:“格物”这个东西,就是要明天理,明人伦,不必要老是关注在一草一木这些细小的东西上,这是他又一个说法。朱子还有一个说法,见《朱子语类》,他跟学生讲:十事格九事不妨,一事格九分不可。就是说,不一定凡事要面面俱到,但做了一件事情,就要做到十分。尽自己的力量勇猛进取,朱子讲“止”,这是《大学》里的概念,就是一切按着本分,本分之所当为,为人臣,为人子,为人父,这个要“止”在哪个地方?比如说,学数学的,妳把数学弄精,用自己的力量、天份进取,能达到什么样的成绩,这个就是个人的禀赋问题了。
其实王阳明的问题也是这样的,也是无从下手,所谓“正其不正以归于正”,到后来也是无从下手。章太炎先生说,《大学》一书,无所不包。王心斋说:《大学》,圣人之完书。但朱子就不一样,他说:《大学》是一个空腔子,是一个空架子,需要填实,并不是无所不包的书。这是朱子与王阳明、王心斋、陈确不同的地方。
问:孔子的儒家是不是原始儒家?
答:我们下次讲《论语》的时候会具体讲到这个问题。孔子跟原始儒家有很多不一样,原始儒家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人?过去有很多说法,太炎先生有篇文章《原儒》,就是要把儒说清楚。后来胡适之先生不同意太炎先生的看法,所以他也写了一篇文章《说儒》。《说儒》这篇文章很有影响,比太炎先生的影响大。胡适之不同意太炎先生的看法,但还是认为太炎先生这篇文章有开山之功。胡适之先生天分高,但他作考据文章大多用的是类书,这个读他的文章就可以看出来,他古书读得比太炎先生少,他说关注原始儒家,太炎先生的《原儒》是开山之作,其实不然,清代孙星衍的《平津阁文集》内就有一篇《释儒》,比太炎先生早多了。胡适之先生写了《说儒》,钱宾四先生又出来驳《说儒》,后来郭沫若也来驳,很多人驳。总而言之,儒在中国影响这么大,可他到底是什么呢?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们讲《论语》的时候再具体展开,这里略引其绪,大家可以先读一读这些文章,大概了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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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素材为孔祥国先生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