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知秋,一蝉知愁。陆一新的童年记忆充满了暖色的碎片,诚恳而细微的书写,是对岁月的礼赞;妙趣横生的细节,也折射出一个时代的精神暗影。而知了的逐渐消亡,则是对当下人文环境的一种拷问。
—— 徐 风
夏闻知了秋问蝉
陆一新
大暑尽处便立秋。酷热依旧,了无想象中的秋高气爽。不过我总觉得,炎夏与热秋还是少了立体感。那些不厌其烦嘶鸣的知了呢?少了它们烦躁的吵闹,就不算“闹热”了;热,就没那么酣畅淋漓了。
我与知了可算总角之交。人长大了,奔老了,它们竟似远走高飞了,不再为我歌唱,不再为我扑棱翅膀。有时候偶尔遇见它们,居然是在餐桌上,看着它们被油炸后焦黄的身子,真是百感交集。
那晚,终于在梦中觅得了它们的身影,自己则回归拖鼻涕的童年。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定是白天又看了一遍汪曾祺的《蝉》,拜那些挥之不去的共鸣所赐。他说他小时候,选一根结实的长芦苇,一头撅成三角形,用线缚住,看见有大蜘蛛网就一绞,三角里络满了蜘蛛网,很粘。瞅准了一只蝉:轻轻一捂,蝉的翅膀就被粘住了。
我们小时候粘知了的方式,和汪先生的基本相同,只是用材小有差异,也许是苏南和苏北的情形无法完全一致吧。家里有现成的外婆家竹园里砍来的细长瘦竹竿,那是舍不得撅断的,就用宝贵的面粉调成糊状,充当粘胶。为了逮知了,牺牲了可以做满锅摊饼子或面疙瘩的珍贵粮食,年幼的心里有隐隐的不舍。没有芦苇棒,更多时候是用一种叫“杆棵”的竿子代替的。把小铅丝圈成乒乓球拍状的带把椭圆,铅丝留的把,被绑牢在杆棵竿子顶头,然后找到蜘蛛网,络满椭圆就成了。还有肯花功夫的时候,是找来小塑料袋,用小铅丝沿着袋口穿一圈,固定张开的袋口,做成网兜状绑到杆棵竿子顶头,看到知了在树上叫得起劲,往它后背处一罩,它就直白地窜进了塑料袋,偶有激烈反抗的会跑出来,所以成功率要低一些。战利品除了用细线系住脚当玩物,或关在蚊帐里请他们抓蚊子,最后的归宿都是烧饭或烧猪食的时候,在土灶的灶膛门口慢慢烤熟,成为物质匮乏时代难得的荤腥享受。抓住知了亲密接触后才发现,不是所有的知了都会鸣叫,也有“哑婆子”。问大人们那是啥原因,他们的头都摇得像拨浪鼓,无从回答,脸色或有一丝丝难堪。有一个驻大队工作组的年轻干部貌似有文化,说:“只有雄蝉会叫,雄蝉之所以叫个不停,是喋喋不休的召唤它的雌性同伴。雄蝉腹部前端有发音鼓膜,雌蝉没有那样的发音器,所以哑巴。”长大了考证,他说的很对。
知了喜欢柳树,际遇“高柳鸣蝉”的乡村少年,几乎都有粘知了的经历。曾看到老乡吴冠中先生也有这样一段文字:“紧依着水车棚有两棵大柳树,盛夏,每听到知了在树巅高唱,我立即爬下车盘,用长芦苇竿制的蛛网套去粘知了,像战士的武器,我总随身带着这支芦苇长枪。”冠中先生小时候多在宜兴的滆湖边玩耍,滆湖里有芦苇竿足以武装他。却不知道他有没有像我们那样,把抓知了的战役,从树上扩大到地上。夏秋时节,每一棵大树下的泥土里,都会有不少小洞,里面躲着软壳的知了。这些将要羽化的知了,会偷偷在黄昏及夜间钻出小洞,爬到树上,然后抓紧树皮,蜕壳羽化。软壳知了脱的壳呈褐黄色,可以卖钱,也可以和换糖佬换一敲一块的麦芽糖,糖拉长了缠在竹筷头子上,可以舔啜半天,很是过瘾。此刻,村子里随住可见汗流浃背的孩子,拎着竹筷在比较糖疙瘩的大小;没有找到知了壳的,大人们只好在自家孩子羡慕的哭闹中,找来鸡肫皮、牙膏皮或废铜烂铁破胶鞋,让换糖佬“叮当”敲下一块糖,孩子转眼就破涕为笑了。
据说,知了蜕下来的壳是一味常见中药材,用于散风除热。知了没办法人工养殖,蝉蜕只能靠人工在野外采摘,因为野生知了越来越少,这几年蝉蜕价格连年上涨,几年间大涨了好几倍。莫非,这就是知了越来越少的原因?从回味中抽身,留心四顾,绿树成荫,花草繁盛,但垂柳的身姿不再随处可见。悦耳的蝉鸣近乎消声,偶尔有一两只在小院里的小枣树上传出一两声,也不那么刺耳了,倒似稀罕的天籁之音;蜘蛛网却随处可见,没有了知了,就显得百无一用,甚至有些碍手碍脚的讨厌。高温蒸煮的水乡,应是另一种诗情画意的江南,我总觉得失落,没有了知了的吵闹,这份诗情画意仍然缺乏足够的淡然与宁静。
知了知了,哪里去了?有时,在“农家乐”的餐桌上,会猛然见到一盘油炸知了,人人说那是大补。由此,我不敢说知了都被贪婪的人类吃掉了,但至少一盘知了可以让一片树林充满夏天的活力吧。不知道每天有多少知了被油炸,只知道人类和知了的环境一样在蜕化。
知了真的是越来越少了。莫非因怕“油炸”而迁徙?躲藏在世外桃源般的净地,躲藏在秋高云淡、风清气爽的优雅环境里。夏闻知了秋问蝉,我相信有一天人们不忍再油炸知了了,它们就会回归到我们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