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9月,作者(右)与徐利明先生和冯老(中)在沈阳故宫博物馆前合影
听到冯其庸先生逝世的消息,我对着书房里他赠我的墨宝坐思良久,多年来向他请教学问的情景、他亲切教诲的音容,一幕幕闪现在我的脑海。
我与冯老相识是在1989年春。他由市局长陈冬期先生陪同,来到当时清凉寺的常州市博物馆,参观藏经楼陈列的常州历史文化展时,问这些文字是谁写的。因那时无电脑打字,整个陈列内容都由我用小楷抄出。从馆长姚士宏先生处得知是我所抄写后,冯老即由领导陪同来到我的办公室,我荣幸地拜识了冯先生。他询问了我的工作和研书情况,对我进行了鼓励,让我顿觉温暖全身。我呈上自印的《海镜堂诗草》诗集,他说现在年轻人作旧诗稀少,又鼓励了我一下。随即,在我的书桌上,为在场的每位都写赠了墨宝。冯老赠我的墨宝是四尺对开条幅,内容是他前一天参观藤花旧馆(当时未修复)后的自作七绝:
藤花旧馆尚离披,一代文宗在此辞。
想见平生风雨夜,奇才绝世百无宜。
落款为:题东坡旧居,坡翁即于此辞世。鹏飞同志两正,冯其庸。
看着他轻松随心的挥毫,书卷之气横溢,品着他的诗书,我深深感悟到,这就是诗人之书、学者之书的魅力!这让我更多了敬仰!况且,他还是带着印章来的!临别,他嘱我上京时可到他家中一叙,可见他对后学的提携!
我终于有了上京的机会。1989年10月,我参加了筹备常州书画院在中国美术馆办展的工作小组。院长阙长山先生嘱我送请柬。一天晚上,我心情激动地来到红庙北里的冯老住所,我进入“宽堂”后看到,家中客人很多,他的宽堂一点不宽,从客厅到房间堆满了书籍。书房里连地上都堆得只剩走路空隙,可谓是进入了书山,我明白了学者就是这样磨炼出来的。呈上请柬后,冯老告知正忙于出国,赶不上开幕时间了,表示祝贺。因人多屋挤,我再呈上刚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海镜堂诗草》后即告辞,我怅然若失。
冯其庸先生是中国红楼梦学会、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和红楼梦学会会刊的创立者,他不仅以丰富的著述奠定了在红学史上的地位,还是卓有建树的历史考古学家和戏剧学家,又是一位杰出的书画家。平时,他对书画艺术一往情深,热心为社会服务。我曾写过多信为常州的一些单位和爱好者向冯老求墨宝,他都一一爽快答应,不计润格,有求必应,从中看到他对家乡(他说无锡即是常州)的感情。
1996年9月,,我有论文入选,有幸再遇冯其庸先生。此次会议研讨主题是晋唐书法。为此,辽宁省博物馆在杨仁恺先生主持下,专列了馆藏晋、唐、宋书法名迹展。在观展时,我细听了冯老与刘九庵、史树青、杨仁凯等先生的交谈,加深了对《万岁通天帖》《古诗四帖》等名迹的了解,这个宝贵的机会让我大开眼界、大长知识!在凤凰饭店晚宴时,冯老问我作诗没有,我说已作二首,赶快呈上乞正。
一是:研讨会在沈阳凤凰饭店召开
中外嘉宾聚沈阳,鹅池研讨水流长。
书风千载评碑帖,人物一时说晋唐。
畅叙兴浓争试笔,骋怀意远共飞觞。
气清天朗同游目,峻岭崇山尽墨香!
二是:辽博观晋唐法书墨迹
墨华到眼动清光,辽博珍藏举世芳。
王氏一门称万岁,古诗四帖究三唐。
无言笔妙云峰凸,有色笺青风韵长。
多少惊心前代迹,至今依旧费评章。
翌日,会议上安排参观沈阳故宫博物院,结束时,我与徐利明先生和冯老在博物院留下了珍贵的合影。此后两天,会议又移师北京故宫召开,我将此会议所作之诗,一并发表于当年的《书法导报》上,这也成为我研书之路上的印记。
此后,冯老一直催促着我的书画研究和诗文创作,他分别为我题写了《海镜堂诗草》(第三集)、《叶鹏飞书法选》和《叶鹏飞书法文选》3个书名,而且都是横竖各一,这成为我不疲研耕的动力。
刘正成先生主编的《中国书法全集》(共108卷)是当代研究整理古代书法的一个巨大工程。1999年,我受邀主编《晚清名家卷》(分卷76),经过1年多编撰,我完成初稿后,根据刘先生意见,请冯老任顾问,审阅此卷。我又兴奋地想,可以拜访冯老的新居了。
2000年7月的一天,一早便由《中国书法》杂志社刘山师傅驾车,顶着炎日,同黄君和责任编辑许洪国先生一同前往通县张家湾芳草园的新居。叩开古色古香的大门,冯老亲自相迎,并告知,此门是潘家园买回的老货,尺寸正好与此院门相配,可见文物也识人适人。园子很大,路两边盆景、花石相映成趣,未及多观赏,进入“宽堂”后,我的心也放松地宽起来。我向冯老提出让我们先参观一下,冯老便乐呵呵地带我们参观了他的红学书房、敦煌学书房、文史书房和他的画室,一橱橱一排排的藏书,让我们目不暇接。二楼上的书库堆满了各种书籍,冯老说来不及整理。他的书房之多、知识之宽,让我们不住感叹。旋即,在他的客厅里,冯老仔细审阅了我的晚清卷稿件,读我写的叙论时,还专门夸了钱名山的书法。他逐一审查解说了书家的文化背景和艺术水平,知识之渊博、记忆之超常,如源头活水,不住流入我心田。不觉两小时过去,他依然兴致勃勃,过了中午12点,我们依依不舍地告辞,冯老还一直送到门口。路上,我一直回味着冯老家内家外的景物,想到了《菜根谭》上的话,“琴书诗画,达士以养性灵,而庸夫徒赏其迹象;山川云物,高人以之助学识,而俗子徒玩其光华。可见事物无定品,随人识见以为高下。”回常后,为了铭记这次拜访,我填了一首《满庭芳》词,张家湾访冯其庸先生:
炎日当空,熏风吹野,小车奔出城东。
张家湾麓,高架绕飞虹。
芳草园青路转,出尘处,柳静花浓。
蝉声里,宽堂门古,别样旧时风!
相逢。迎眼是清屏秀石,古木幽松。
赏几房书海,万卷山峰。
翰墨丹青照眼,秉椽笔,一梦楼红。
留人处,先生笑语,其乐也融融!
我将此词寄赠了冯老,又发表于《书法导报》上,收入他为我署端的《海镜堂诗草》(第三集)中。
10年前,红梅公园进行开放改造升级,在园林局邵志强先生的主持下,我与刘秋农先生等参加了多次筹备会。给我们的任务是向全国书法名家征集题字,我选定了“红梅八景”中的“吴风遗韵”请冯老书写。不久,即接到冯老电话,说已写好。邵志强先生亲自到京取回了墨宝。后来,我调到常州画院任职,每经过此景,看着镌刻在石屏上的“吴风遗韵”这4个大字,都会驻足一番,总会思绪万千,这题词也为此景增添了无限风韵,成为公园的文化亮点。
近十年中,我未敢再打扰他老人家。在电视上,看到他在耄耋之年,还跋涉万里,远赴新疆沙漠戈壁详细考证出唐僧取经路线时,我由衷地敬仰——这就是大师品格!如今,冯老驾鹤仙去,但他的风采,他的文化精神永远回荡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