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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1911.7.17-2016.5.25)
在《围城》的附录文章里,她对书中主人公孙柔嘉这样描述道:
“她受过高等教育,没什么特长,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丑;没什么兴趣,却有自己的主张……她最大的成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最大的失败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孙柔嘉聪明可喜的一点是能画出汪太太的‘扼要’:十点红指甲,一张红嘴唇。一个年轻女子对自己又羡又妒又瞧不起的女人,会有这种尖刻。”
这个点评鞭辟入里,简直说到我的心坎上,我于是一下子记住了杨绛。
关于《围城》,她还有一段广为人知的话:
“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杨绛对婚姻和世事,有一颗玲珑心。
文学理论家夏志清曾这般赞叹过他们的婚姻:
“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界再没有一对像钱杨夫妇这样才华高而作品精、晚年同享盛誉的夫妻了。”
在《听杨绛谈往事》中,作者吴学昭问杨绛她与钱锺书的恋爱是否可称为“一见钟情”,杨绛回答说:
“人世间也许有一见倾心的事,但我无从经历。”
显然,杨绛并不认为自己与钱锺书的爱情称得上一见钟情。然而,尽管当事人对此予以否认,在大众的眼中,他们仍可算得上一见钟情的范例。
1932年3月,杨绛和孙令衔等4名同学北上求学,费孝通把他们接到燕大参加借读考试,考试一结束,杨绛要去清华大学看望老朋友,孙令衔也要去往清华看望表兄,这位表兄即是钱锺书。晚上,孙令衔和表兄去清华的学生宿舍接杨绛回燕大,促成了杨绛和钱锺书的第一次见面。
杨绛如此形容第一印象里的钱锺书,她说钱锺书
“眉宇间‘蔚然而深秀’,瘦瘦的,书生模样。”
“穿一件青布大褂,一双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镜,一点也不‘翩翩’。”
之后不久,这个书生模样一点也不“翩翩”的钱锺书便逐渐走进了杨绛的生活。
确定恋爱关系之前,钱锺书对杨绛表露心迹:“志气不大,只想贡献一生,做做学问。”杨绛觉得“这点和我的志趣还比较相投。”这促使了他们对彼此关系的确定;婚后,杨绛自发自愿地与丈夫的精神世界契合:
“作为锺书的妻子,他看的书我都沾染些,因为两人免不了要交流思想的。”
“我们文学上的‘交流’是我们友谊的基础。彼此有心得,交流是乐事、趣事。”
杨绛的母亲生于生意人家,小名细宝,在与杨绛的父亲杨荫杭成婚之后,由丈夫改名为唐须嫈。唐须嫈为人和善,擅长家务,不论是只身生活在老家照顾一个大家庭,还是随丈夫南下北上,她都将一大家子人照顾的妥妥帖帖,将家务操持的有条不紊,在孩子们的眼中,母亲简直无所不能。至于父母的关系,杨绛曾回忆说,印象中父母没有吵过一次架,像朋友一样无话不谈。
“我们姐妹中,3个结了婚的,个个都算得贤妻。我们都自愧待丈夫不如母亲对父亲那么和顺,那么体贴周到。”
这种和睦的家庭氛围和堪作典范的夫妻关系,给幼时的杨绛以榜样,让她在自己的婚姻中也尽力做到体贴周到无所不能。
钱锺书为杨绛剪头发
爸爸的沉默引她深思,杨绛忽然明白
“一个人的出处去就,是一辈子的大事,当由自己决断,我只能陈说我的道理,不该干预;尤其不该强他反抗父母。”
明白这层道理之后,杨绛发自内心尊重并接受了钱锺书的选择。
郑土生曾说:
“不只是生活上,在人情世故上,在与文化界等各方面打交道时,杨绛先生都比钱锺书先生要周到。钱先生往往凭自己的性情、喜好说一些话,但杨先生很温和,善于应对各种场合,各种情况。”
当时钱锺书从西南联大离开之前,梅贻琦校长曾发电报挽留他,但这封电报莫名其妙失踪了,他是在许久之后才意外得知这件事情。之后他转去父亲同在的湖南蓝田师范就职,在那里呆了两年,1941年暑假,他获悉清华将重新聘请他回校任教,于是他辞去了在蓝田的工作,在家一心一意等待聘书到来。然而这一次,聘书依旧迟迟未至。
这两次莫名其妙的失踪经历如此相似,心思灵慧的钱锺书自然立即恍悟是何缘故,据说是因为他的一句傲语:“叶公超太懒,陈福田太笨,吴宓太迂。”傲气如钱锺书,在陈福田终于姗姗来迟带他去任教时,他以未收到聘书为由婉拒了。
1943年,她创作的剧本《称心如意》一经上演,即大获成功,红遍上海,李健吾曾如此夸赞杨绛说,在喜剧文学里,
“第一道里程碑属诸丁西林,人所共知,第二道我将欢欢喜喜地指出,乃是杨绛女士。”
杨绛
他对夫人痴。恋爱那会儿他为夫人写情诗:
“缠绵悱恻好文章,粉恋香凄足断肠;答报情痴无别物,辛酸一把泪千行。”
情诗虽好,杨绛却不大回信给他。杨绛告诉他,自己不爱写信,他听了有些抱怨,作诗为:
“别后经时无只字,居然惜墨抵兼金。”
后来在写《围城》时,他仍然念念不忘这份痴傻,《围城》里他所偏爱的人物唐晓芙便也是这般不爱写信。
他对孩子痴。在有了女儿圆圆之后,他与夫人商量说,
“假如我们,再生一个孩子,说不定比阿圆好,我们就要喜欢那个孩子了,那我们怎么对得起阿圆呢。”杨绛听了感叹,“提倡一对父母只生一个孩子的理论,还从未讲到父母为了用情专一而只生一个。”
他逗圆圆玩,每天晚上在女儿临睡前在她的床上埋置“”,把各种东西诸如镜子、玩具、砚台毛笔等都埋进去,“等女儿惊叫,他就得意大乐”。这几乎成为父女间每日必玩的游戏,二人乐此不疲。
杨绛
钱锺书的堂弟钱钟鲁评价杨绛
“像一个帐篷,把身边的人都罩在里面,外面的风雨由她来抵挡。”
而钱锺书的婶婶见杨绛虽是名门闺秀的出身,却完全不摆千金小姐的架子,反而事必躬亲任劳任怨,很是感慨,夸杨绛说“你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宣哥(钱锺书小名)是痴人有痴福。”后来,公公病重,问婆婆说:“我死后,你跟谁过?”婆婆说:“跟季康过。”杨绛的温婉贤德不仅深受赞许,也为她赢得更多的体谅和宽照。
钱锺书与杨绛
杨绛未婚之时,倾慕者络绎不绝,有言如是:
“杨绛肄业清华大学时,才貌冠群芳,男生求为偶者七十余人,谑者称杨绛为七十二煞。”
但杨绛从不以此为傲,及至中年之时,有人以此夸她,她写信声明:
“我绝非美女,一中年妇女,夏志清见过我,不信去问他。情人眼里出西施是另一回事。”
“窈窕淑女”最终还是选了憨直痴傻的钱锺书结为佳偶。
新中国成立前,许多好友邀请他们或出国任职或去台湾任教,但对这些盛情邀约,钱杨二人竭力回避,婉言谢绝。钱锺书写信道:
“人的遭遇,终究是和祖国人民结连在一起的。”
对于钱锺书的决定,杨绛不遗余力地给予支持,她后来回忆说:
“我们是文化人,爱祖国的文化,爱祖国的文学,爱祖国的语言。一句话,我们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不愿做外国人。我们并不敢为自己乐观,可是我们安静地留在上海,等待解放。”
这期间,杨绛与钱锺书二人同游了一趟杭州,温馨甜蜜如同蜜月一般。
我之前看到一段钱杨二人平日生活图景的描述:
“杨先生曾说,她和钱先生晚上在家面对面泡脚时,喜欢玩一个游戏——杨绛说一个西班牙语单词,钱锺书就对一个意大利语单词,或者钱锺书说一个意大利语单词,杨绛就对上一个西班牙语单词。虽然他们学问很高,但玩起游戏就像孩子一样快乐。”
当时看完这段描述,心里还戏谑学霸的世界果然是我这种凡人不能理解的……
两年之后,《围城》定稿面世,这本书一经出版,即引起学术界的轰动,钱锺书在序言里毫不吝惜地夸赞自己的夫人说
“由于杨绛女士不断的督促,替我挡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照理这本书该献给她。”
杨绛、钱媛、钱锺书
三.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
“我们这个家,很朴素;我们三个人,很单纯。
我们与世无求,与人无争,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难,锺书总和我一同承担,困难就不复困难;还有个阿媛相伴相助,不论什么苦涩艰辛的事,都能变得甜润。我们稍有一点快乐,也会变得非常快乐。所以我们仨是不寻常的遇合。
现在我们仨失散了。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这个我,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我读杨绛的《我们仨》,总是被频频打动,泪眼朦胧。
她写往事和故人,像做了一场大梦,古驿道上的客栈、河边泊着的小船、温情却模糊的医院……梦里,她写到和丈夫的分别,
“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这我愿意。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1997年早春,他们唯一的女儿阿瑗去世。身边的亲人逐渐离散,风烛残年,相依为伴,生命在时光中延续的格外绵长,他舍不得她孤身一人,于是慢慢走,让她慢慢送。
1998年12月19日凌晨,钱锺书的病情开始恶化,杨绛接到医生通知赶到床前时,钱锺书的一只眼睛已经阖上,另一只还睁着等待妻子。她为他合上这只眼睛,在他耳边喃喃地说:
“你放心,有我呐! ”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至此,天下之大,只留她孤身一人。
但终究,
“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人间也没有永远。”
她对自己,对人生,始终了悟透彻。